与其轻信 无若阙疑——乾隆深度介入“老泉”别号考证新发现

刚刚过去的8月31日,农历七月二十八日,是个普通的日子。然而对众多“苏迷”而言,这一天非常重要,是苏轼逝世纪念日。公元1101年农历七月二十八日,苏轼在常州病逝。

北归途中,苏轼曾经与朋友一起到金山寺,在金山寺中看到了李公麟给他画的画像,无尽感慨涌上心头,写下了那首含泪带悲的《自题金山画像》:

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

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

关于苏轼的长相到底如何,李公麟版应该是最接近他的,黄庭坚共有三首《东坡先生真赞》,其中一首题在李公麟画上的:“岌岌堂堂,如山如河。其爱之也,引之上西掖銮坡。是亦一东坡,非亦一东坡。槁项黄馘,触时干戈。其恶之也,投之于鲲鲸之波。是亦一东坡,非亦一东坡。计东坡之在天下,如太仓之一稊米。至于临大节而不可夺,则与天地相终始。”

李公麟的画,黄庭坚的赞,苏轼的人格魅力,和合之美,让后人看到的是一个最完整、最真实、最立体的中国文人的形象。

李公麟,字伯时,号龙眠居士。李公麟为苏轼画过不止一幅画像,而苏轼写给李公麟的诗文也多达近40首(篇)。

李公麟曾自白,他作画就是和诗人作诗一样的,以画来吟咏性情“吾为画如骚人赋诗,吟咏性情而已”。苏轼也说,李公麟本来就是诗人,是用诗来作画:

龙眠居士本诗人,能使龙池飞霹雳。

龙眠胸中有千驷,不独画肉兼画骨。 

在苏轼的传世书法作品中,草书并不多见,往往以醉草呈现。苏轼十分喜爱唐代怀素的草书,经常临摹,得其精髓,一幅“人人送酒不曾沽,终日松间挂一壶;草圣欲成狂便发,真堪画作醉僧图”惟妙惟肖。李公麟欲罢不能,据此创作《醉僧图》,引得乾隆皇帝爱不释手,多次题跋,八处提及苏轼、东坡和老泉,为东坡与老泉的研究考证提供了宝贵的真材实料。

乾隆为此卷题引首“灯影往来 游丝无迹”,并先后题跋四次,从这些题跋可以看出乾隆皇帝鉴赏此画的心路历程。  

《醉僧图》卷中,苏轼草书题跋:

人人送酒不曾沽,终日松间挂一壶;

草圣欲成狂便发,真堪画作醉僧图。

草书之后,还有一位署名“东村 ”的长跋,提及“老泉山人学书”和“老泉自成一种风格”:

唐僧怀素,以草书名天下。唐贤善书者,亦推重之。素有《自叙》一篇,备载诸人之词。素深喜绢书,吾家前后所得数轴,了无纸上一字。最先所得,乃《人人送酒》之诗也。老泉山人学书垂四十年,每爱此诗,时时写之,不下数十张矣。龙眠李伯时,因是诗遂作此画,颇能状醉僧之态,而老泉所书,自成一种风格,所为二妙图耳。

乾隆在第二次题跋首次出现“老泉”二字,并与苏轼狂草题跋相呼应:

白衣送酒似渊明,不著送为公与卿,

己足高传醉僧趣,  书时那繫老泉名。

乾隆在第四次题跋中,详叙他的考证所见所思及所得:

按是图:卞永誉《书画彙考》《送酒诗》下,缀有“老泉书怀素诗并仿其草法”十一字。又诗后有跋,署款云“东村闲居方外堂字书”,亦不识其为何人。今按《图画见闻志》载张僧繇作《醉僧图》,怀素有诗,即此绝句,载《全唐诗》。戏鸿堂刻是帖,则云“或东坡曾书此诗,为人误入集中”,而卞永誉《书画彙考》载此图之董跋,又以为老泉书。则其昌说已歧出矣,而是卷中董跋亦失去,又《苏轼集》载是诗,题作《题怀素草帖》。是一诗也,或云怀素,或云东坡;一书也,或云老泉,或云东坡。鉴赏者但当论书画之佳否,不必泥记载之纠纷,与其轻信,无若阙疑。

乾隆甲辰新正再识。

围绕如何鉴赏传世画作《醉僧图》,乾隆作了大量考证工作:

一是他查阅了卞永誉的《式古堂书画汇考》,上面记载在草书题跋《送酒诗》下面,还有一句“老泉书怀素诗并仿其草法”十一字,再次提到“老泉”。二是《书画汇考》也记载草书后面署名“东村”的题跋,但他不知道作此题跋的人是谁。三是《书画汇考》还记载图卷曾有“鉴藏专家书画高手”之称的董其昌的题跋,董跋也认为草书《送酒诗》是老泉所书,但董跋后来被从《醉僧图》中移除了。四是考证了草书题跋《送酒诗》的诗作者就是怀素,是怀素看了张僧繇的《醉僧图》写的,被收录在《全唐诗》。而东坡恰巧也临摹这首诗,被误收到李公麟《醉僧图》。奇怪的是《苏轼集》也有这首诗,题目改成了《题怀素草帖》。

乾隆的结论集中在两点,一是《送酒诗》是谁写的,要么是怀素,要么是东坡;二是草书题跋是谁的手迹,可能是老泉,也可能是东坡。为此,他建议,后人在鉴赏书画作品时,应该把注意力集中在呈现的书画作品本身,好好品味佳作带来的愉悦观感,而不必过分拘泥纠结作者身份真伪。对此考证应该慎重,如果匆匆下结论,偏听盲信,不如暂时搁置,留待证据充分了再作定论。

显然,反复把玩《醉僧图》,乾隆也注意到了《醉僧图》的疑点,也在困惑,那个署名“东村”到底是谁,为什么如此不知名,却被收在了画卷?也在纳闷,大名鼎鼎的董其昌,为何题跋反倒被从画卷中移除?

在卞永誉《式古堂书画汇考》中,董其昌的题跋全文是:

余尝见李龙眠《山庄图》用墨,妍秀设色精工, 真如入摩诘之室。若其画人物佛像,如以灯取影,逆来顺往,若游丝回环无迹,虽吴道子顾虎头不能过,于此卷可见。此卷因老泉先有醉僧诗,伯时乃为补图,正所谓合之双美也。董其昌观于惠山舟次。

那位不知名的“东村”在题跋最后写到:

龙眠李伯时,因是诗遂作此画,颇能状醉僧之态,而老泉所书,自成一种风格,所为二妙图耳。

而鉴赏大家董其昌也认为

此卷因老泉先有醉僧诗,伯时乃为补图,正所谓合之双美也。

东村认为“二妙”,其昌认定“双美”,隐隐约约,乾隆也认为《送酒诗》可能就是东坡作的,草书题跋也是东坡写的,东坡和老泉可能同为一人。但是他没有十足把握,为此一言九鼎的他,罕见地豁达表示:

鉴赏者但当论书画之佳否,不必泥记载之纠纷,

与其轻信,无若阙疑。

那位不知名的“东村”,其实非常有名,他的两个弟子唐伯虎和仇英比他更加有名。在清代卞永誉编纂《式古堂书画汇考》之前,明代郁逢庆曾编纂《书画题跋记》,被收录在《四库全书》。《书画题跋记》详细记载了李公麟《醉僧图》中有关东村和董其昌的题跋,郁逢庆本人也曾为东村的作品题跋。查阅相关资料,明代著名画家周臣,字舜卿,东村,一作东邨,擅长人物和山水。其实,乾隆本人也在周臣的多篇作品上题跋,曾留有御笔“每图优雅意,真弗愧周臣”。周臣在自己的画作上题识“东邨”,在给别人的题跋上署名“东村”,难怪乾隆一时对不上号。实际上,卞永誉编纂的《式古堂书画汇考》在郁逢庆《书画题跋记》的基础上,已经将“东村”修定为“东邨”,只是乾隆或许先入为主,或许一时眼花,居然对“东邨”视而不见。

其实,乾隆在卷首题写的“灯影往来 游丝无迹”八个大字,就是浓缩了董其昌在《醉僧图》题跋中的话,而董其昌恰恰引用的是苏轼评论吴道子画作时一段话。如果乾隆早点认识到“东村”就是“东邨”,东村就是周臣,周臣认为是李公麟因老泉山人《送酒诗》而作《醉僧图》,或许乾隆对“二妙”和“双美”会作出更精辟的回应和互动,“老泉”和“东坡”之间的对应关系只差那么一点点窗户纸。

更有意思的是,虽然《送酒诗》后以《题怀素草帖》收录在苏轼诗集里,其实既非怀素所作,也非苏轼所作,而真实的诗作者另有其人,曾枣庄主编的《三苏全集》在《题怀素草帖》附录了这样一句话“查慎行《初白庵诗评》卷中:此即郭功甫所作。”

郭功甫何许人也?他就是北宋诗人郭祥正,字功父,一作功甫(颇似周臣,字东村,一作东邨),自号醉饮居士,宿处自号醉饮庵,曾作《醉饮先生传》。郭功甫年长苏轼一岁,二人政见不同,却经常互赠诗画,唱和频繁,苏轼最著名的《功甫帖》就是苏轼写给郭功甫的,二行九字,在2013年9月纽约苏富比拍卖会上,拍出5035万元的高价。擅长醉草的苏轼书写醉饮先生的《送酒诗》也就不足为奇了。

苏轼也真写过一首《醉僧图颂》:

人生得坐且坐稳,劫劫地走觅什么。

今年且屙东禅屎,明年去拽西林磨。

这首《醉僧图颂》收录在《三苏全书》第15册第206页,姑且全文呈现,雅俗共赏。

据有关资料显示,山东博物馆收有周臣《观瀑图》,济南博物馆收有周臣《访友图》和《枫林停车图》。今年9月21日,山东常藏2024年秋季艺术品拍卖会《震古烁今—中国古代书画专场》,将无底价拍卖周臣的一幅山水立轴。

说到拍卖会,笔者相继发现4枚钤在苏轼竹画上“东坡居士老泉山人”朱文长方印,分别出现在2005年5月北京瀚海、2010年10月北京蓝天国际、2019年9月和2023年12月横滨国际等拍卖会上。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与其轻信,无若阙疑。

呵呵。(文/王国波)


以上内容仅代表作者观点。


闪电新闻记者 刘桂秋  报道

来源: 闪电新闻
编辑: 刘桂秋
责编: 逯兴举
审校: 梁义
主编: 张晓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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