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面】踢球吧 女孩

一位退役足球运动员的选择。

肖山：钱也没少挣，真是找不着目标。

一群贫困山区女孩子的命运。

陈巧翠：如果我不走足球这条路，我的人生肯定也是这样，一个在家一个打工。

互相成就，双重突围。

肖山：我说我改变她们，让她们走出这座大山，但是她们也改变了我。

林小恋：踢足球，未来进国家队。

《面对面》踢球吧，女孩儿。

2017年8月，“哥德杯”世界青少年足球赛上，来自中国的琼中女足七战全胜，一球未丢，再次获得14岁以下年龄组女子组冠军。“哥德杯”是世界上规模最大的青少年足球赛，素有青少年足球“小世界杯”之称，而琼中女足已经连续三年在这项赛事中捧得所参赛年龄组的冠军奖杯。

因为战绩辉煌,这支球队被称为绿茵场上的传奇，更加引人关注的是,队员来自海南琼中黎族苗族自治县的贫困山区，如果没有足球，等待她们的将是一般山区女孩子难以逃离的命运。

记者：如果你没有足球，没走上这条路的话，就在家里了想过没有？

陈巧翠：我只能想到两点，一个在家一个打工或者是结婚。

记者：几岁结婚？

陈巧翠：如果早一点也就是15岁16岁这样子，上了初中。

陈巧翠是琼中女足的第一批队员，因为足球成绩优异，她被海南师范大学运动训练专业特招录取，大学毕业后返回琼中女足，成了一名足球教练。像陈巧翠这样，琼中女足已有20多人上了大学，足球改变了她们原本的人生轨迹。而所有这一切的改变，是从教练肖山的到来开始的。

2005年，38岁的肖山来到这里之前，他甚至没有听说过琼中这个地方。他在山西老家当过职业足球运动员，他曾梦想进入国家队，为国效力，不过因身体原因，28岁时他不得不选择退役。之后，他开过饭馆，做过产品代理，四处奔忙。

肖山：那个时候想法年轻，也是奔着钱，钱也没少挣，真是找不着目标，我挣再多钱，我觉得好像一点味道都没有，没有任何意义。

记者：人生找不着意义了？

肖山：对，那天喝茶，和朋友们一起聊起来，正好看了场球赛，勾起来这种想法，我突然感觉到我觉得还是对足球有一种情怀。

当时的肖山到湖南的一家足球俱乐部执教，但在那里，他无法通过自己的意愿选择苗子，很难训练出优秀的队员来实现自己的足球梦想。这时候，他接到了自己在山西青年队时的老教练谷中声的一个电话，邀请他到海南琼中组建一支女子足球队。

肖山：他跟当时琼中县达成了一个共识，通过足球通过体育扶贫，给这些贫困山区的孩子搭建一个平台，希望山里面的孩子，通过足球这项运动能够走出这个大山，改变一些命运，一个电话我肯定过来了。

记者：犹豫没有？

肖山：没有犹豫。

记者：哪句话打动您？

肖山：能够在这儿带一支队伍，是海南省唯一一支。

记者：你可能是在开创一个历史，这个足球队是我带出来的？

肖山：对，我过来就是为了带好这支队伍。

琼中地处海南岛中部的大山深处，是国家级贫困县，按照约定，肖山到琼中做足球教练的工资是每月1500元，而之前他的工作却是月薪数万。

记者：你带着这个理想过来了，真的现实是这样，是超出你的想象，还是在你的想象之中？

肖山：超出我的想象，我记得我来的时候，琼中县到底有没有红绿灯，我还真忘了，要有的话可能也就一个。

记者：有现成的足球场吗？

肖山：没有现成，中间就是一些草，还有石头，很多杂物，可能我们从里面捡碎石头，可能也捡了有上百箩筐，一筐一筐捡出去，把那个场地整理出来。

2006年2月，也就是来到琼中三个月后，肖山和一名县教育局的干部，跑遍了琼中下属的30多所中小学，挑选队员。

肖山：很难，关键是不理解，他们对这个足球一无所知，为什么要去踢球，这个踢球是要干什么？

记者：是个父母就得这么问，你怎么说？

肖山：我就说上学不要钱了，那个时候虽然是九年义务教育，还是要交些钱的。加入女足上学不要钱，吃住穿所有的一切政府都给解决，她们就是奔这个，很单纯。

记者：这对您来说更好选，为什么您会说这是难？

肖山：因为什么当时这些父母这些家长，他们的理念是什么，女儿希望女儿，要么早早嫁人，有一份彩礼钱，要么就是到外面打工。

肖山挑选出的第一批队员一共24人，平均年龄13岁，陈巧翠就是其中一位。

记者：您还记得第一次去她们家，她们家什么样吗？

肖山：全都是茅草房子，厨房里面有老鼠，在厨房里面来回走。

记者：这姑娘当时什么样？

肖山：瘦得，手腕就这么细，哪里像现在这样子瘦得。

记者：您看上她什么了？

肖山：速度，她速度非常非常快，海南省省运动会电子计时(百米)12.9秒。

肖山发现，像陈巧翠这样的山区女孩儿，从小帮家长干活，长期在山里跑动，四肢灵敏，爆发力强，他希望组建的这支球队将来能以速度取胜。

记者：你接触过足球吗那之前？

陈巧翠：没有。

记者：那你怎么会喜欢呢？

陈巧翠：当时根本谈不上喜欢，就是因为能来琼中中学，我才报名来这里，我不是为了踢球来足球队。

吸引陈巧翠的是当时县里的扶持政策，女足队员可以在县城条件最好的琼中中学寄宿，一边读书，一边训练。

记者：如果是专业训练的话应该是很苦的吧？

陈巧翠：对，很累，很辛苦，我还记得，因为当时我进队是最小的一个，身体也是最单薄的一个，我当时训练的时候，一跑步，特别是长距离，一跑步，脸色发白嘴唇发紫，这种呼吸不上的这种感觉，很困难，对我来说是很困难。

记者：想放弃吗？

陈巧翠：想过，我当时练不到一年的时候，我就已经做好被教练淘汰的准备了。

球队组建的第一年，陈巧翠做好了随时被淘汰的心理准备，而教练肖山却在为球队的生计而发愁。

肖山：一开始只有十万块钱？

记者：这十万块钱是启动资金。

肖山：全部，包括吃喝拉撒睡，我的工资，学生的饭钱，包括你要出去比赛，你要是打一些练习比赛，你的交通费，这都要算到里面去。

记者：够不够？

肖山：不够。

记者：你一开始这个难关怎么过的？

肖山：到处化缘。

记者：您谁都不认识，到哪儿去化去？

肖山：外面有些队伍，想跟我们打比赛，我说你们少抽一包烟，一个对一个，小孩儿，我说你对六号，你对八号，你对十号，她穿多大的鞋，你给她买双鞋过来，我说我就跟你踢场比赛。

为了节省开支，肖山申请一块荒地，带着姑娘们自己种菜。他又动员妻子吴小丽到琼中帮忙，义务成了球队的“万能管家”，既是助理教练，又是生活老师兼厨师。

肖山：我记得去广东英德比赛，小孩们的概念是什么，整个全中国天气跟海南的天气一样，她不知道英德那个地方也是很冷的，为了去那里，我知道冷，我当时跟我们县组织部部长，我说要去冬训，冬训了没有保暖的衣服，希望乡镇干部你们有50元出50元，有100元出100元，当时这个画面，我到现在也非常感动，真的，他们都不是很富裕，排着队，每人五十一百，就那么四千多块钱，长袖都没有，我最后买的是坎肩 ，就是背心就这么去的。

那是2007年冬天，琼中女足第一次到省外参加全国性的比赛，也是这些连海口都没去过的女孩第一次坐上火车。

陈巧翠：当时我印象特别深，因为我们知道我们要去比赛，是要坐火车的，教练跟我们讲了我一个晚上睡不着觉，一直在想，火车是怎么样，长什么样，一直在想睡不着，真的是睡不着，早早地，翻来覆去，一直在想火车的事情，睡不着。

记者：给你们带来的是什么影响？

陈巧翠：觉得外面的人好多，各种，比琼中那边漂亮，吃的各种各种，觉得什么都好。

然而，毕竟刚刚训练一年，琼中女足三场比赛全部大比分输掉，出远门的兴奋变成了惨败后的沮丧。

陈巧翠：被人打得很惨，都是七比零八比零九比零的这种成绩，当时就觉得在整个赛区，就觉得好丢脸，丢脸到什么程度，就是吃饭的时候，我们都是什么，都是要么最后一个去。

记者：怕见人是吗？

陈巧翠：怕别人用异样的眼光看我们，或者说我们嘲笑我们。

肖山：一个进不了，就是最后一场球，我一看实在没办法了，我就找四川队张指导，我还拿了袋咖啡去，我就说这么着，我说就一个球，你五比零也好，六比零也好，七比零也好，临结束，你就让一个球，他说行。

记者：您的意思是什么？

肖山：给我们这些孩子们保留点自信，最起码我们还能进一个球，让她们感觉还有希望。

让肖山感到惊喜的是，一败涂地的比赛，反而激发了队员们的斗志。

陈巧翠：我们回来立志下决心说，要好好训练，把曾经把我们打得很惨的，下次有机会把它打回来。

记者：伤自尊了？

陈巧翠：对，行动上也会积极了，只要是教练安排的，我们都百分之百去完成，有时候训练到累到什么程度，跑完就趴那里，但是觉得已经身体已经感觉不行了，但是思想还会说，不行一定要坚持。

记者：您有心疼她们的时候吗？

肖山：有心疼，但是心疼我不能去说，我心里面在心疼。

记者：心疼能不能让她们停，歇会儿？

肖山：让她们去歇了不是心疼，其实我觉得是害她们，因为她们是需要改变人生的，她们和其他队伍不一样，她必须要有成绩，有了成绩才会改变。

在肖山的记忆中，英德惨败之后的那两年，是他和队员们训练强度最大，最苦最累的时候。

肖山：我跟队员们讲我说只要你们有这个劲儿，我说教练跟你们一样，同甘苦共患难，比如说早晨5点半起床，天不亮那会儿真是天不亮，我们肯定是站在那儿训练，当时我记得食堂宿舍训练场，两个多月，有一天我突然，别人就问我几月几日，两个多月，我就没有出过这个校门。

记者：您是为了什么？

肖山：她们想改变，那种眼神那种渴望和她们那些行动，我相信任何人都会被感染，觉得为她们应该做一些事情。

肖山：我们都喜欢唱歌吧，喜欢唱歌吗，对，应该都喜欢吧，你看，唱歌我们唱，这是一首歌吗？不是吧，你看这样的话就会形成一首歌，我们踢球也是一样，要有节奏的变化。

在日常的训练中，除了足球技能，肖山更希望给孩子们讲授一些足球之外的事情。

肖山：我要讲一些，通过足球她能获得什么，我想办法找一些书籍，给她们看电视，给她们讲一些故事，很多一些踢球的事情，她们觉得这个足球原来是这样，我再慢慢引入，引入她们，不但你们要踢好，还可以上大学，也可以走出这个大山。

在肖山的言传身教下，这些来自贫困山区的孩子们，开始对未来的生活有了新的憧憬。然而，也有一些人因为看不到希望离开了球队。

肖山：第一批队员有一个孩子，条件非常好，而且特别适合，从性格到天赋，特别适合踢球，在我这干了一年多，走了，父母坚持要让她走。

记者：为什么？

肖山：她父母希望她要么早嫁人要么打工，我做了很多工作，做不通，最后走了可惜了。

记者：看不到未来？

肖山：看不到未来，我当时给她画了非常美丽的一幅图画，但是这幅图画或者憧憬，我能不能，说心里话，我对我自己，我只是讲给她们听，能不能达到，对我来说也是一个考验，要不然你达不到这不是一个美丽的谎言吗？

球队第一批24名队员中，陆续离开了11人，这让肖山感到十分无奈和惋惜。

肖山：那时候她们走的人，我就跟她们说我说现在你走了，还看不出什么，5年甚至10年过后，你们之间的差距，连站在一起说话的机会，可能都不会再有了。

记者：如果她不走这条路，她什么样？

肖山：她不走这条路，无非也就两条路，一个嫁人一个打工，绝对，这两个命运是绝对逃不掉的，她想躲都躲不开。

2009年，琼中女足参加了全国16岁以下青年女足锦标赛，这时候的琼中女足已经跟两年前大不相同。经过多场比赛，琼中女足出人意料地获得全国16岁以下青年女足锦标赛的第三名，这是海南在三大球全国性赛事里的突破，具有分水岭般的意义。

肖山：当时我记得县里面当时回来的时候，还给我们拿了鲜花。

记者：那时候什么感觉？

陈巧翠：那时候觉得吃饭都可以抬头挺胸了。

记者：可以在正点吃饭了？

陈巧翠：对，可以在正点吃饭，可以想吃多少吃多少，看到别人也不会怕别人嘲笑我们，因为我们赢球了。

除了赢球之外，在河北涿州的这次比赛又让姑娘们体验了很多人生中的第一次。

肖山：小孩们6点钟突然砸我的门，教练教练，下雪了，在河北涿州市。

记者：没见过？

肖山：她看见的第一次雪，包括她坐飞机，离开海南岛，她们很多，我这里的很多孩子第一次，都是通过足球，开启她人生的第一次，很多很多。

记者：您用足球带她们走得更远看得更多，而这些东西反馈给她们，对她们的改变是什么？

肖山：一个是更加努力，再一个就是我还教育她们，你必须首先你想改变，你自己改变，改变的同时，你的下一代才能改变，你不改变，你的下一代怎么去改变？

之后，琼中女足去了更多地方，并且一路凯歌。2012年，她们获得全国大学生女子足球锦标赛季军。2015年，在国内资格赛取得第一名成绩之后，琼中女足第一次走出国门，夺得 “哥德杯”世界青少年足球锦标赛U12女子组冠军。之后的2016年、2017年，她们又连续两年夺得“哥德杯”世界青少年足球锦标赛U14女子组冠军。今年9月份，她们夺得了全国学生运动会中学生女足赛的亚军，肖山在运动员期间没有达到的高度，通过他的队员们实现了。

肖山：我说我改变她们，让她们走出这座大山，但是她们也改变了我。

记者：她们怎么改变了您？

肖山：我发现了很多人性的朴实纯真，真的，有很多东西，我觉得是我们很多时候也应该去学的，她在很差的环境下，她想改变她自己的人生，农村的一个孩子，我记得我前面带的一个队员，一个村子里面住三户人家，这三户人家可想而知，在这么一个偏远的地方，当她知道外面的世界这么好的时候，你想她那种渴望。

记者：回不去了？

肖山：你必须要让她走到她向往的生活当中。

让肖山感到更加欣慰的是，从2006年组队以来，琼中女足中已经有16名队员拿到了国家一级运动员证书，2位队员进入国家女子中青集训队，20多名队员通过女足特招考上了大学。

​肖山：当时我跟她们讲过一句话，我说我是希望你们上完大学之后，你们毕业之后到全省各个市县做教练员，你们每一个人带一批孩子20个，你们13个人一出来之后，你们就是260个孩子，你们可以带出260个孩子，这260个再，我们跟播种机一样。

第一批队员陈巧翠成了播种机中的一员，2016年，大学毕业后的陈巧翠回到琼中女足，当起了教练。

记者：大学毕业以后，有多少选择放在你面前？

陈巧翠：因为我当时实习在深圳，在深圳我当时实习完，我已经做好，要在深圳找份工作，面试已经在准备了，突然有一天我在宿舍，教练给我打电话说，现在回来这边，我们这边有梯队，缺教练让我回来，我说可以没问题，我就放弃在深圳面试，还有找工作的机会。

记者：一点都没犹豫？

陈巧翠：没犹豫。

记者：但是你别忘了深圳比海南可是要先进，要发达很多？

陈巧翠：工资待遇都特别高，是我在这里的两倍工资。

记者：那为什么不呢？

陈巧翠：我更希望回来做有意义的事情。

记者：什么是有意义的事情？

陈巧翠：我也希望像肖教练，通过他改变我们这批十几个人的人生，所以我也想通过我改变更多的孩子他们的人生。

和陈巧翠一起大学毕业后回来的，还有她的两名当年的队友，有了3名新教练帮忙肖山扩大了招生规模，还成立了男子足球队。如今，琼中女足招收的队员达到第5批，新老队员人数已经达到了180多人。

记者：你的梦想，最大的梦想是什么？

林小恋：踢足球，未来进国家队。

记者：你觉得你有戏吗？

林小恋：努力就可以。

记者：你得付出多大努力，才能可以你觉得？

林小恋：每天训练，比她们练得好。

记者：比如说你怎么比她们努力？

林小恋：跑步的时候。

记者：你比她们跑得时间长？

林小恋：我跑第一。

记者：还有什么努力？

林小恋：颠球，我一次颠了一万多个。

记者：她们呢？

林小恋：一千多个。

记者：如果你在家里读书的话，有可能实现你的好多梦想吗？

林小恋：不会，因为我们家里条件困难，后来就带我来这所学校。

记者：怎么这么委屈，怎么委屈了？

林小恋：那时候我没有来，所以我都不踢足球，不知道，我就来这里踢足球了，我爸爸妈妈都很开心。

记者：是想家了吗，多长时间没回家了？

林小恋：上个星期我们才回家。

记者：想家吧？你真棒，你真的挺棒的，加油，小恋！快去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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