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人民日报客户端
2022-06-11 20:53
发表于山东
数亿年前的中生代,羌塘地块向北与欧亚板块碰撞而褶皱隆起,唐古拉山脉由此露出海面,此后受新生代造山作用的数次影响,最终形成了如今这长约700公里,宽15公里以上的山体。
武警西藏总队那曲支队执勤三中队就驻扎这山体之中,和雄伟的唐古拉山脉相比,中队的营区只是深山之中的一个小点,但这个小点所处的位置却十分重要:全长3922公里的北京——拉萨公路(109国道)和全长1956公里的青藏铁路从小点两侧奔驰而过。
武警西藏总队那曲支队官兵巡线。资料图
2006年,青藏铁路全线开通运营,两年后,来自武警西藏总队那曲支队的40余名官兵背上行囊,扎根在海拔5061米的“生命禁区”,成为这无人区中的“天路”守护者。
截至2021年7月,这条神奇的“天路”自全线开通以来已安全运行超5000天,累计运送货物超6.16亿吨,累计运送旅客2.58亿人次,成为了内地连接西藏的最为重要的一条“生命线”。这份闪耀的成绩单背后,离不开的是这些铁路守护官兵十余年如一日不间断的坚守。
“国旗升起来没几天就被大风刮得七零八落”
传说成吉思汗和他战无不胜的蒙古大军意图借道青藏高原挥师南亚次大陆时,就被唐古拉山挡住了去路,大批人马的死亡让他不得不望山兴叹、败兴而归,所以蒙语中唐古拉山也被称为“雄鹰都飞不过的高山。”
“过了昆仑山,两眼泪不干。到了五道梁,难见爹和娘。五道梁得病,唐古拉送命……”一句句俗语,记载了过去艰难行走在高原上的人们留下的恐惧。
然而即便是800年后的今天,一些高海拔带来的不便也没能随着经济和科技的发展而解决,自来水管道仍然没有接上中队的水龙头。官兵们日常生活用水来源于营房后的两口井,一旦遇上雨雪天气,从井里打上来的水十分浑浊,这个时候他们就需要到不远处的一个加油站打水。没有通自来水带来的另一个坏处是长期使用富含矿物质的高山井水洗漱,也成为除了海拔之外,造成这些年轻官兵脱发的一个重要原因。
孤零零地驻守在无人区,也让中队没有了“节假日外出”,上级每年都照常下发的“外出请假条”一本本整齐的堆在仓库角落无人问津。所以中队有句话叫“踏入中队的大门,就是走进了两年的‘与世隔绝 ’”。通常义务兵在服役的两年时间里能看到的景象只有营区和巡逻路。
这条长度138公里的巡逻路就是中队的主要任务所在,中队巡逻组每天都会出发巡逻,到达安多县城后再返回,全程近300公里。
每次出发前,巡逻组长都会仔细检查组员们携带的装具,除了正常的巡逻所需装备之外,每次出发前都会带上“四件宝”——劈好的柴、中队蒸的馒头、装满壶的热水、简易修车工具。“如果天气好,完成巡逻需要15个小时的时间。”已经300多次踏上巡逻路的谭廷兴说,“有时在路上遇到需要帮助的牧民,这些东西也能派上用场。”
当一切准备就绪后,巡逻组会来到中队那面稍显破旧的国旗下,敬礼、宣誓,“铁路卫士,恪尽职守,不怕牺牲,勇于奉献,确保铁路安全畅通”的誓言回荡在营区上空。
为什么会用看起来破旧的国旗?中队长霍增铭解释说,这里的风太大,每年8级以上大风天气超过160天,国旗升起来没几天就会被刮得七零八落,基本上每周就得换上一面新的,但往往补充新国旗的速度赶不上风刮,他们就会在宣誓后把国旗降下收起来,第二天巡逻前再升起。
在并不算长的服役时间里,年仅18岁的新兵于智龙曾亲眼看见100多公斤重的车库大门被硬生生刮倒,看见新营区的临时岗亭直接被掀翻,也看见过正在井边打水的战友被狂风卷起摔出好几米远……
在唐古拉的日子让于智龙想到了清代诗人袁枚的那首《苔》,他认为诗中的“白日不到处,青春恰自来”是对唐古拉生活最恰当的写照。在高度城市化的这个国家里,似乎每个年轻人都着急着进入大城市的生活,但这些皮肤黝黑、脸上时刻带着笑容的战士们,是其中典型的逆行者。
“唐古拉的美景,只属于匆匆而过的旅人”
刻着“世界铁路海拔最高点5072米”的中铁十七局唐古拉纪念碑就矗立在巡逻路的起点不远处,这座纪念碑高两米,碑上用汉、藏两种文字详细的记载了青藏铁路修建的过程和其中牺牲的108位英烈名单。当巡逻分队每天路过这里时,都会下车向石碑敬一个礼,并把石碑周围打扫干净。为的正是那108位“血染黄沙、长眠高原,其死重于泰山”的烈士,对官兵们来说,这个仪式既是缅怀,更是誓言:他们会守护好先辈留下的每一寸土地。
距离纪念碑不远,便是巡逻组需要下车徒步进行检查第一个目标——18号桥梁。巡逻组需要定点下车对沿线重点目标进行检查,共有30余处重点巡逻的目标、5个需徒步巡逻地段和300多处需查看的桥梁机站、涵洞。
排长宋佳龙第一次带队巡逻时是冬天,巡逻车还没到18号桥梁,漫天大雪就把便道盖得严严实实,前方彷佛到处都是“路”,但是他们却又找不到“路”,宋佳龙只能带着一个战士在起膝深雪地的趟路基,巡逻车跟着他们边摸索边前行。
当再次回到巡逻车上时,宋佳龙已经被寒风吹得完全麻木,裹着大衣很久才缓过神来。好不容易到了18号桥梁附近,他们再次被积雪挡住了去路。看着距离巡逻路150米外的桥梁和前方不知厚度的积雪,宋佳龙只得带着两个战士手拉着手从雪地上爬过去检查。
有了这一次经历,宋佳龙明白了唐古拉的美景只属于匆匆而过的旅人,属于他们这些唐古拉守护者的,只有风刀霜剑、雪虐风饕的凶险。
中队驾驶员陈飞在这条巡逻路上跑了8年,唐古拉的脾气已经被他摸得清清楚楚,只要看一眼天空,他就能说出等会儿是晴天还是雨雪,但长时间的驾驶,也让他患上了腰椎间盘突出症,这也是中队驾驶员常见病。
和他们的腰同时接受考验的,还有中队的巡逻车,减振弹簧、后轮处的钢板等部件大概2个月就要损坏一次,从开始巡逻至今大约已经跑坏1500条轮胎。
“爬冰、卧雪这些我们早就习惯了,再困难的环境和天气我们都能克服。”陈飞说,“但我们就怕巡逻车经不住唐古拉的考验半路‘罢工’,这才是最麻烦的事情。”陈飞巡逻时曾多次遇上巡逻车抛锚的情况,大多数时候,他都能用自己丰富的经验解决故障,然而一旦无法重新启动车子,那么就意味着危险的来临。
“我这腿能预判天气,就是一次车辆故障来的。”陈飞指了指自己的脚踝。一次巡逻,路面已经结冰,巡逻至90公里处时,车辆出现了无法简单修复的故障,并且由于大雪,中队也无法前来救援,他们一行人不得不弃车向13公里外的唐古拉北火车站寻求帮助。
在零下摄氏27度的风雪中,他们艰难跋涉6个多小时,到达目的地时都已精疲力尽,身上汗流浃背,膝盖以下已经结冰,虽然用酒擦洗和生姜水烫脚,但最终还是给他留下了寒冷天脚踝疼痛的后遗症。
“在‘生命禁区的禁区’,他们向列车敬礼致意”
下士刘超3年前刚来唐古拉时,并不理解大家为什么要在火车经过时停下来向火车敬礼。因为既没有规定说他们需要这么做,并且坐在疾驰而过的火车里的乘客也不太可能注意到远处的士兵。班长谭廷兴告诉他:“哨兵每次向往来的火车敬礼,都是在向祖国和人民汇报,在唐古拉山深处,有一群穿着橄榄绿的年轻人守护着这条‘生命线’的安全畅通。火车司机鸣笛回礼,则是在向坚守的官兵致意。”
刘超刚来时,并不理解大家为什么要在火车经过时停下来向火车敬礼。因为既没有规定说他们需要这么做,并且坐在疾驰而过的火车里的乘客也不太可能注意到远处的士兵。谭廷兴告诉他:“哨兵每次向往来的火车敬礼,都是在向祖国和人民汇报,在唐古拉山深处,有一群穿着橄榄绿的年轻人守护着这条‘生命线’的安全畅通。火车司机鸣笛回礼,则是在向坚守的官兵致意。”
“那时候,我并没有完全理解班长那些话的意思。”刘超说。2021年的除夕之夜,刘超是在巡逻路上度过的,当列车疾驰而来时,刘涛和战友们再次站在风雪之中,庄重地抬起右手,一遍遍高声大喊:“祖国平安,阖家欢乐,家人安康,请接受,军礼是我们最好的表达!”那一刻,刘超热泪盈眶,“在这敬礼与回礼的过程之中,蕴含的是我们铁路守护官兵最能体会的深情。”
服役期满后,刘超决定留下来,继续当一名守护铁路的战士。但刘超不知道应该怎样告诉父母,那个假期他在家中不停忙碌,以前从不做家务的他把家务活全部揽在自己身上,父母知道拗不过儿子的心思,假期结束那天,父亲说:“别丢人,干出个人样儿来。”母亲拉着他的手说:“孩子,受不了就给妈打电话。”刘超在归队的列车上偷偷哭了一场。
如今刘超也是一名班长了,面对国旗、面对藏族同胞、面对行驶的列车敬礼,他也会指着自己的胸口告诉新战士什么是家,什么是国,为啥要穿军装,为啥要敬礼,为啥要巡逻在无人区。
和刘超一样,大多数战士都在唐古拉收获了自己的成长。新兵牛朔入伍前沉迷游戏,是某网络游戏里的“最强王者”,生活从来都是日夜颠倒,和父母也常常吵架。入伍前他非常担心自己无法适应部队的生活,但他没想到自己不仅成功戒掉了网瘾,还对与远方父母的关系有了新的认识。前几天母亲生日,他拿出自己攒下的津贴给母亲买了一台按摩椅,虽然母亲嘴上说着“不要浪费钱乱买东西”,但是他能感觉到母亲言语中难掩的开心。
李明辉调任中队指导员前曾担心自己能否胜任这个主管官兵“思想工作”的职务,但后来他发现自己的担心是多余的,在那样艰苦的环境下,年轻战士们的责任感似乎得到了充分激发,并不需要“告诉他们应该做什么”,而是“他们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
“从冬眠中苏醒的棕熊,一巴掌拍断中队的围栏”
如果换个心情,你能在这片因为高海拔而保持着原始生态的藏北高原看见数不清的神山圣湖,看见藏羚羊、野牦牛、棕熊等珍稀动物自由自在的生长,看见长江、澜沧江和怒江从这里奔流而去,滋润着亚欧大陆的东南部分,这也是近年来游客们热衷于自109国道自驾进藏旅游的原因之一。
和其他不为人知的边疆执勤单位不同的是,执勤三中队从另一个角度来说在青藏公路雁石坪镇至安多县之间的路段赫赫有名,这主要源于竖立在中队门前那块写着“有困难,找武警”的大牌子。中队荣誉室里那摞厚厚的感谢信和挂着的锦旗就能证明此点,有来自于因为缺氧来中队吸氧的旅客,也有来自于中队救助的车祸司机。
“生命禁区”把人类的渺小体现的淋漓尽致,却又把人与人、人与动物之间的温情无限放大。每当高原进入短暂的盛夏,唐古拉露出了它温柔的一面,中队官兵就会面对一个棘手的问题——从漫长冬眠中醒来的西藏棕熊。
西藏棕熊体长约1.8至2.1米,肩宽约1米,最大体重超过400千克,分布于青藏高原、尼泊尔和不丹等地,是国家二级保护动物。每年6月,饥肠辘辘的棕熊从冬眠中醒来,守护在这无人区的中队营区自然就成了棕熊寻找食物的主要目标。
“在唐古拉,每个生命都值得敬畏。”李明辉说,当棕熊来时他们只能驱赶而不能伤害,所以每到夏天的晚上,中队官兵都会在营房的大门挂上三根粗壮的铁链,以防棕熊破门而入。
刘超在得知自己被分配至唐古拉服役时就听说了棕熊的故事, 但他没想到自己真的亲眼所见。2020年8月,正在站大门哨的刘超亲眼看见直径0.5米的铁栏杆在棕熊手中像面条一样被轻易折断,高2米的围墙被看似笨重的棕熊轻松越过,看着离自己越来越近的棕熊,刘超不断在思考岗亭的门能否挡住棕熊一巴掌,还好中队的“大黄”及时冲出,一阵搏斗后赶走了棕熊,“大黄”自己却再次身负重伤。
14年前,大黄是和第一批进驻唐古拉的那曲支队官兵一起来的,可能是他的妈妈第一次看到这个无人区升起了炊烟,把他叼过来放在中队门口,大概是想给他一个更好的生活,然而那位“狗妈妈”没有想到的是,这一送,就把大黄送成了一位“武警战士”、一名唐古拉的“忠诚卫士”、一个中队的“功臣”。
大黄并没有警犬的正式编制,也没有每天高额的伙食费,吃的也是战士们吃剩的饭菜,更不像警犬,获得过系统的训练、参加过比赛、得过很多奖。但他身上的那些伤疤,那被棕熊一掌拍踏的半边脑袋,都诉说着一个高原战士的战斗故事,都是那些战斗留给他的军功章。
这么多年来,中队的一茬茬官兵早已习惯了每天晚上出现在围墙下那个孤独的背影,也因为那里多出的那个“哨兵”而更有安全感,睡觉更安稳。从一定程度上来说,大黄就是中队这些坚守唐古拉的官兵的缩影:官兵们守卫“天路”,大黄就守卫这些官兵。
2021年夏天,中队搬迁新营房,营房围墙也修缮加高,中队官兵彻底摆脱了棕熊的袭扰。那之后不久,13岁高龄的“大黄”却把他的生命永远献给了唐古拉,中队官兵在营区后山给他举办了隆重的葬礼,在那用木牌做成的简易墓碑上写着——我们的战友大黄,忠诚的唐古拉卫士。
“懵懂的孩子,对着手机叫‘爸爸’”
纵向的绝对高度也带来了很多横向距离上的不便,邮政车每周才会到中队一次,里面装的是半个月前寄出的快递,每年新兵下队后常有不知情的家长寄来一些“家乡的味道”,但等寄到中队之后都已经腐烂发臭,后来就只有一些利于保存的食物了。
由于长期驻守在离自己家人几千公里外的高原,亲情表达的方式也趋于单一,除了用那些快递承载之外,也就只剩下了手机视频。中队规定每周末发放手机时的第一件事就是和自己的家人视频通话,以缓解远方家人的相思之苦。
但这种通过信号传递的亲情也并不总是那么可靠。中队长霍增铭有一次休假回家时妻子带孩子来接机,妻子问孩子爸爸在哪里,懵懂的孩子却指着手机说:“爸爸在那里面!”大多数时间只能通过手机视频见到爸爸的孩子已经形成了固有印象,才对真正站在自己面前的父亲视若无睹。
李明辉的妻子曾来过一次,在安多县火车站下火车就哭了,“这就是那曲?你骗我!”,因为唐古拉在她丈夫的形容当中,一直是让她向往的“人间天堂”,但一路走来,她所目睹的只是一片苍凉。
但李明辉的妻子是幸运的,她至少亲眼看见过自己丈夫工作的地方。很多官兵的家人都提出过来队探望,但往往都会被官兵用各种理由搪塞过去,一方面是因为家人的身体无法承受如此高的海拔,另一方面则是因为他们并不想破坏家人心目中唐古拉风景绝美、令人神往的形象。
去年年底,在唐古拉服役12年的战士张凡把自己最美好的青春留给唐古拉山后退伍了。在青藏铁路纪念碑前,中队举行了隆重的退役仪式。“敬礼!”张凡最后一次向驶过的火车敬礼,眼泪夺眶而出,那是他到唐古拉之后第一次流泪。退伍前,张凡把自己写的唐古拉记事本送给了谭廷兴。张凡刚当上班长时,谭廷兴正是他带的新兵。
回到氧气充足的家乡后,张凡因为“平原反应”不舒服了好一阵子。他还发现自己在一定程度上与社会格格不入,在市场上,他因为不会讲价被商贩狠狠地宰了一道,回家后受到妻子严厉批评。
“一日戍边,终生卫国。”嘴唇乌紫、皮肤黝黑的张凡说,每当听到火车鸣笛的声音,他都会不自觉的想抬起手臂敬礼,“人生有几个十二年,我在自己家里都没待过这么久,我还是更加习惯在唐古拉的生活,部队、雪山和铁路早已成了我第二个家。”
张凡退伍后不久,唐古拉山迎来了又一批新鲜血液。谭廷兴把自己的日记送给了班上的新兵牛硕,并嘱咐他把这本记事继续记录下去。
不远处,火车汽笛声响起,在悠长汽笛声的见证下,这条离天最近的巡逻路,又完成了一次接续传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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