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暂的交集

摄影周晓亮

纪录片《大河之洲》的前期拍摄，始于2021年秋天，至第二季的拍摄完成，已然是2024年即将告别，历时4年多的时间。

摄制组初到湿地调研，是妥妥的一群门外汉。见到潮间带的大白鹭，就以为遇到了珍稀的白鹤。拍到一只白骨顶的半身景别，就觉得取得了巨大进步。彼时的无助、焦虑，催生的是以结果为导向的运转。买一摞摞的鸟类书籍，一个个对应辨别物种特征，自学鸟类习性，向鸟友、专家求教，每天驱车200多公里的野外调研、拍摄，下泥地、钻草丛、做伪装、安触发设备、帐篷蹲守……

今天，《大河之洲》的素材记录了黄河口湿地上的130多个鸟种，除了纪录片讲述的生灵故事，还有太多野外的生命、故事，与摄制组有过短暂的交集，在那一年的初春、盛夏、深秋、严冬里。

第二季，城市生境，牵扯到一种猫头鹰的拍摄——长耳鸮。它是鸮形目，鸱鸮科，耳鸮属鸟类。喜欢栖息于针叶林、针阔混交林中，营巢通常会选择废弃的喜鹊巢，夜行性，白天睡大觉，呆若木鸡，黄昏开始活跃，夜晚觅食，一种妥妥的猛禽。

5月末的东营，气温、植被已经是夏天的模样，蚊群也已是夏天的模样。闷热、潮湿的一天即将散去，阴云终未降下雨水，只在天边不甘地留下了火烧云。红光映衬，黄色的尘土显得更加干燥，而人周身的皮肤，却总感觉黏糊糊沾满了水汽。湿地中的蚊群每天随日落升空，聚集成团，偶而能遇见绵延几十米的场景，如同飘在空中的纱帐。

摄制组的三人小分队，周身认认真真地喷满防蚊液，进入森林乐园拍摄长耳鸮。这是个人丁兴旺的家庭，一对亲鸟哺育着4只幼鸟。小家伙们都已离巢，而且很不省心，虽然已经长出了部分飞羽，但最多只能滑行，还不具备飞翔能力。掉落地面时有发生，想回到树上，既然不会飞，就只能倔强地用两腿慢慢爬，垂直向上爬，翅膀起点辅助作用。小长耳鸮不太怕人，肯下力气的便爬回高树，腿脚懒的爬上与人平视的灌木上了事。

今天是第三天拍摄这个家庭。像前两天一样，日暮时分全家老小开始摇头晃脑，伸展腿脚，梳理羽毛。随后，幼鸟开始鸣叫，亲鸟外出捕猎。长耳鸮在漆黑的夜色里猎捕食物，给我们的感觉，就如同去自家地里搞采摘，极为简洁。每次外出，只需几分钟，就能给孩子们带回各色物品，麻雀、田鼠、蝙蝠……

其实，猫头鹰定位猎物是靠听觉，并非那双迷人的大眼睛。它们的耳朵呈不对称状态分布于脑袋两侧，宽大的脸盘也是收集声音的辅助装置。当它望着你，萌态可掬地摇头晃脑、歪头杀，实则是在通过声音进行定位，打量你的体态样貌。高效捕猎的第二件杀器，是它们特殊的羽毛结构，一种遍披绒毛的消音构造。这使得猫头鹰如同鬼魅一般出没，即便从猎物身边飞过，也悄无声息，难以发觉。

为了记录长耳鸮夜晚的生活，我们使用了索尼双原生的摄影机，配合少许补充照明，便能拍摄升格镜头，如此才能拍出更细致的动作、神情。我们拍下了它们飞翔的身影，拍下了如何喂食、如何进食，也记录了兄弟姐妹之间亲昵地相互理羽。尽管被梳理羽毛的一方，并不喜欢这项服务。如同树下的我们，并不喜欢蚊群对我们的脸颊和摄影机屏幕无微不至的“服务”。

拍摄野生动物，总会碰上点奇异的事件。正当大家专注于追寻、拍摄树梢上的故事，有一只小鸡模样的动物，从花坛中踉踉跄跄地走出来，径直站到了我的脚下。那竟然是这个长耳鸮家族中最小的一只幼鸟。只是这只太小了，没有一根飞羽，完全是个小绒球，显然没长到离巢的程度，应该是意外坠巢，而且没有能力爬回树上。按发育程度看，很难相信它与树上的4只是一巢所生，但附近真的没有另外一家庭。

这是一个让我们颇为矛盾的情况。如果弃之不管，公园里的黄鼬、野猫，可能随时结束它的生命。可是对野生动物最佳的救助方案，一定不是人工饲养，而是放归自然。于是我们咨询北京市猛禽救助的公益组织，对方为我们提供了非常宝贵的知识和经验。

依照建议，我们选择了一棵与亲鸟栖息地相邻的树木，在树冠中固定了一个纸箱，这就解决了第5只幼鸟不能上树的安全问题，而且不影响亲鸟前来喂食。

从此，我们对长耳鸮家族的拍摄工作，多了一项内容——每日探望纸箱里的幼鸟。可笑的是，它还是会一次次从树上掉下来，突兀地站在长椅边，站在月季花下。于是，我们只能再一遍遍地爬树，把幼鸟放回纸箱。起初几天，还会给它投喂网购的小白鼠，直至从唾余中确认了亲鸟的喂食行为，才停止了干预。

相遇的那天，恰值小满时节，我们给它取了个名字，叫做“五小满”。小满后来顺利地一天天长大，长出了飞羽，长出了耳簇，学会了飞翔。只是，它依旧时常站在地上、花丛中，或许是喜欢吧。再后来，整个家族都从公园中消失了。最后一个阶段的拍摄，我们发现亲鸟不再带回食物投喂，而是每天带着幼鸟们离开栖息地，飞向远处的树林，悄无声息的隐没在漆黑的夜色之中。

四年的野外摄制工作，湿地里的世界，已经烙印进了我们的生命、生活。现如今，感知到季节更迭时，我的第一反应，总是畅想东营的湿地会是怎样的场景。那些经历的故事，会时常讲给朋友听，讲给孩子听。那些与我们并存于这个时空的飞羽精灵们，依旧每年为了繁育、为了越冬，周而复始的迁徙着。春去秋来，养育子女，鏖战困境，颂唱着绵延不绝的生命之歌。在黄河入海口辽阔、丰饶的湿地，我们的生命曾与它们的生命有过短暂的交集。